无法否认人是有身份需求的。假如我是一个部门经理,别人叫我“老板”可能会让我心里很舒服;我也喜欢别人把“自由作家”的帽子戴在我一个没开过 专栏的书评人头上。这就叫虚荣,往更尖锐里说,就是势利。保罗·福塞尔提醒说,能识别这种势利进而反其道的,是为“另类”。福塞尔用一整本《格调》来解析 美国各阶层在衣食住行上的特征分野,他没有讲区分是怎么形成的,只是归纳现象:顶层阶级往往“看不见”,而中上层就需要炫富;中产阶级害怕降级,从而注意穿戴言行,而上层贫民就没有这样的心理负担;中下阶层的人喜欢收藏一些廉价纪念品,等等。身份和身份的标志业已形成,福塞尔简单地指出,它们是一种“束 缚”,不受它们所制的正是能揭示这种束缚的人。这些另类(“The X Way Out”——另辟蹊径)不按社会分派的身份行事,他们穿价格不高但与众不同的衣服,住租来的半山腰上的房子,喝光宴会上所有的酒,一边做心理测试一边揣摩 出题者的思维用意。福塞尔对这类人(显然包含他自己在内)大加赞赏,认为是品味的阶级社会里的异质。
身份虚荣体现在随着个人等级升高而来的满足感,这种升高需要等级在自己之上的人来批准或证明。一个房地产商接到某奢侈品俱乐部的电话会喜出望 外,而拿过奥斯卡奖的演员多半会对奶制品生产商的代言邀请勃然大怒;假如你已经在电视上接受过名主持的专访,可能就不会搭理报社记者发来的普鲁斯特问答 了。福塞尔所说的“另类”是眼里容不得这种或明示或暗示的批准的人,甚至想推翻阶级划分的人,所以,倘若一个人已经有了步步进阶的经验,或多或少尝到了甜 头,他再想做“另类”的可能性就很小了。
茨威格小说《变形的陶醉》的主人公克里丝蒂娜就是这样一个极端的例子。她很有几分姿色,但在奥地利的一个小村做一份卑微的邮局工作,眼界狭小, 不知品味为何物,后来偶然受到她那加入美国籍的姨妈的邀请,到瑞士疗养胜地恩加丁小住一阵,在那里,克里丝蒂娜见识了五花马千金裘的“上流社会”,起先是 羞惭满怀,“岁月蹉跎的感觉第一次钻进了她迄今万念俱灰的心胸”,之后,由于姨妈将她打扮一新,连衣裙,麂皮腰带,发式、香水和美甲,克里丝蒂娜很快抛离 了格格不入感,无缝融进了那个社交圈子。
茨威格的小说盛产这种女性,她们因为意识到无法填满的等级之壑而陷入各种各样的消极精神状态。在恩加丁,上流社会的肯定第一时间实现了克里丝蒂 娜的“变形的陶醉”之实现。这群富人摆明了是势利眼——“把出身或财富当作检验价值的唯一标准的人”,但克里丝蒂娜无法抵抗从天而降的宠爱。她做着灰姑娘 的梦,认为“上流社会”的接纳可以看作对美德和隐忍的报偿,她也暂时忘记了自己是1926年的奥地利人,通货膨胀的噩梦未消,国内民众正切齿痛恨跑到奥地 利来享受便宜货的外国寄生虫。